2008年，我随父亲回到部队。
那是父亲转业的第一年，有许多朝思暮想的人他还一直放不下，不得不时常回部队走一走，看一看。这其中就包括李叔。
李叔神出鬼没，几次去都没见到人影。听父亲吹他“战斗英雄”“胆识过人”，终究没有亲眼见识见识来得爽快。这次我终于见到了，却是在部队的卫生院里。让我吃惊的是，这个“空军英雄”竟然瘸着一条腿，是个干巴的小老头。父亲悄悄在我耳边说：“这就是你李叔。”语气中怀着敬佩。我却嗤之以鼻：这老头，一拳我就能给他撂翻喽!
走近看，李叔其实年岁不大，精神矍铄，肌肉在拘束中仍然显有张力。只是那一条瘸腿僵硬地挂在躯干上，不甚灵活。瘸腿上的皮肤早已失去了光泽，蛇皮一样粗糙，肌肉也因为长时间不活动而略略萎缩。除了这些，就是笑起来的满口黄牙和脸上的沟壑纵横。这李叔，咋跟菜场里混迹的老大爷没啥区别呢?
父亲跟李叔见面甚是热情。两人击掌，握手，相视大笑。父亲说：“这是我儿子。”说着顺手把我往前推。我避不过，笑着和李叔打招呼。李叔一愣，而后大笑：“好小子，长这么高了!那年我看你时你还是个小毛头呢，只有这么高。”顺势用手比划了一下。李叔继续说：“长得虎头虎脑的，不错，有你爸当年的风采!”父亲也笑。“李叔你见笑了，我哪有什么风采，还是您厉害，我们年轻一辈都把您当作榜样呢。”
我从未见过父亲露出这样的神色：两眼发光，满脸兴奋。李叔和我客套了几句，两兄弟就展开了密不透风的谈话。我只好搬了张马扎坐在一旁。
原来李叔长我父亲几岁，先进的飞行大队，成绩优异。父亲进来后，初生牛犊不怕虎，刷新了几个李叔保持的训练记录。两个人暗中咬着牙较劲：玩绳梯父亲是一把好手，打滚轮李叔略胜一筹……较着较着两人成了兄弟，也成了队里最拔尖的两个。后来上级来了通知，说来了两架苏-27，要在飞行大队挑两个苗子飞。父亲和李叔看了样机，都被迷住了。其实在当时，飞行大队公认的好手就是父亲和李叔，这两个光荣的职位，理应是他们的。但是，父亲是重点中学出来的——照李叔的话说就是“脑袋瓜子好使”，提前被领航部队给挖走了，这辈子注定与翱翔蓝天无缘了。得知消息后，父亲万念俱灰。最后还是李叔开导父亲，说只要有决心在哪里都是发光发热的。李叔还说：“兄弟，你好好干，我会把你的心愿带上蓝天的!”
开飞前的那次休假，李叔和父亲一起去了一趟甘肃。看了敦煌莫高窟里的飞天壁画，父亲和李叔都被迷住了，被那种自由、那种荣耀所打动，这就是他们苦苦追寻的感觉啊。李叔久久不能平静，仿佛自己已经在苏-27的机舱里，做着一个又一个惊险的动作，在蓝天之上俯瞰大地。
但惊险远远超过预期。开飞后没过多久，李叔的飞机就失控了，在一万五千米的高空失去了所有的动力。李叔说这一段时语气平静，但是严肃的表情还是透露出当时的危急。飞机开始急速下坠，已经偏离了预定的轨道。“我的第一反应是跳伞，但转念一想，电视里的英雄不都坚持到最后吗?”李叔说，“然后我就成功备降了，还好，人和机，都没啥大事。”
李叔说着从床上起来，趿拉着一条腿，走到窗台边，抽起了烟。
父亲沉声对我说：“事情远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。一万五千米，紧急降落，飞行员在受到极大压力的同时还要面对缺氧等问题。当时塔台已经准许你李叔弃机跳伞了，但是你李叔在人几近昏迷的时候，还想着下面的村庄和这架来之不易的战机。备降后，由于缺氧，你李叔从机舱中摇晃着走出来时，摔伤了自己的一条腿……”
父亲还说，李叔自从那次事故后，意志并没有消沉，而是留在后勤部，作为一把好手在工作岗位上发挥着自己的余热。但是他再也没有提起过飞天。只是在机群每次起飞和降落的时候，他仍会仰望天际，目光跟随着翱翔的战机们……
父亲摆摆手，转头点火吸起了烟。我从未见过父亲这样落寞的神情，于是不看他，目光投向了窗台边的李叔。李叔佝偻的身影在窗帘的摆动下忽明忽暗，但我却仿佛看到他坚毅的目光，沿着战机起飞的方向，和飞天的仙女一起飞上了万里长空。
空军往事·飞天_浙江省杭州第十四中学高三(6)班_沈劭铖
